一九九一年的秋天,来得比往年似乎要更萧瑟一些。风刮过田埂,带着晚稻收割后留下的干净又枯索的气息,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网络配资炒股网站,打着旋儿扑在脸上,凉飕飕的。我背着我那半旧的木头工具箱,踩着满地沙沙作响的落叶,往邻村刘家坳走。心里头,有点没着没落。
叫我去的,是刘晓燕。
刘晓燕,刘家坳的寡妇,年轻,漂亮。都说她做的东坡肉,是十里八乡一绝,能香掉人的眉毛。可她男人福薄,结婚没两年,在矿上出了事,留下她和一个老婆婆过活。她性子韧,没改嫁,愣是靠着一手厨艺,在镇上小饭店帮厨,撑起了那个家。
我们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徒弟。学手艺那会儿,她小,我也年轻。师傅常说,晓燕心细,学厨是块料;我手巧,吃木匠这碗饭正合适。那时候一起在师傅家劈柴、挑水、挨骂,日子清苦,却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。
我晓得,她看我的眼神,有时候会多停那么一瞬,亮晶晶的,像夏天井水里镇着的星星。可我嘴笨,家里又穷,那层窗户纸,始终没敢捅破。后来她嫁了人,我就更把那份心思摁在了心底最里头,轻易不敢去碰。
展开剩余90%这趟她托人带信,说是家里那张老木床快散架了,夜里吱嘎吱嘎响,扰得婆婆睡不安生,想请我去修修。
信儿传到的时候,我正在自家院里刨一块木板,花香的刨花卷儿落了一地。听见“刘晓燕”三个字,手里的刨子一滑,差点削到指头。心口那儿,没来由地咚咚撞了两下。
去,还是不去?
踌躇了半天,还是收拾了工具。跟自己说,乡里乡亲的,帮个忙是应该的。再说了,她那手东坡肉……我咽了口唾沫,强行把思绪扯开。
刘家坳不远,绕过两个田垄就到了。她家是村东头那座略显孤零零的瓦房,白墙有些斑驳了,但网络配资炒股网站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几畦秋菜长得青翠喜人。我站在那扇虚掩的木板门前,深吸了一口气,才抬手敲了敲。
“来了!”
里面传来一声应答,清脆里带着点软糯,是她。脚步声由远及近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刘晓燕站在门里。她像是刚从灶间出来,腰间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。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,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颊边。看见我,她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,一直漫到耳根子。那双眼睛,还跟几年前一样,水汪汪的,只是如今里面似乎多了些生活磋磨留下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。
“孙……孙亮哥,你来啦。”她声音低了下去,侧身让开,“快,快进来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喉头有些发干,低着头跨进门坎。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,浓郁的甜香一股脑儿钻进鼻子里。
她引着我往屋里走,脚步有些急。堂屋也整洁,但家具都旧了,透着股清贫气。她婆婆坐在里屋门口的藤椅上,眯着眼晒太阳,看见我,浑浊的眼睛动了动,没说话。
“床在里屋,”刘晓燕指了指婆婆旁边的屋子,声音更低了,几乎像蚊子哼哼,“晚上一动就响,吵得婆婆睡不好……我,我也……”
她没“也”下去,脸更红了,像是抹了上好的胭脂。两只手绞着围裙角,不安地搓弄着。
我赶紧点头:“没事,我看看,小毛病的话,一会儿就好。”
说着,我钻进里屋。光线有点暗,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那张老式雕花木床。确实老了,榫卯的地方有些松动,床板也塌陷了几分。我放下工具箱,打开,拿出锤子、凿子,还有一小包备用的大小木楔。
她跟了进来,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,看着我摆弄工具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,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,和我手里工具碰撞的轻微响动。
我蹲下身,检查床脚的榫头。她大概是觉得站着不合适,也蹲了下来,离我一只远的距离,给我递工具。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,不是桂花香,是那种干净的、带着点皂角和油烟混合的气息,是属于她的,一个当家女人的味道。
“孙亮哥,”她忽然小声开口,打破了沉默,“真是麻烦你了,还让你专门跑一趟。”
“不麻烦。”我头也没抬,专心用锤子轻轻敲打着松动的榫眼,“这床年头不短了,是该紧紧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她应着,沉默了一会儿,像是鼓足了勇气,声音带着颤,又轻又快地说:“修好了,我……我给你吃肉肉。”
话一出口,她自己也愣住了,随即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透了,像是煮熟的虾子。她猛地低下头,几乎要埋进膝盖里。
我心里也是“咯噔”一下,手里的锤子差点脱手。“吃肉肉”?这叫什么话!像是哄小孩似的。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,带着那种羞窘和下意识的亲昵,像一根羽毛,轻轻搔过心尖最软的地方,痒痒的,麻麻的。
我强作镇定,清了清嗓子,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:“哦……好,好。听说你做的东坡肉,是一绝。”
她没抬头,只是几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之后,我们都没再说话。屋子里只剩下我叮叮当当修床的声音,还有彼此之间那清晰可闻的、有些慌乱的呼吸声。
我干得格外卖力,也格外仔细。不只是为了那碗传说中的东坡肉,好像更是为了……为了不辜负身后那道一直默默注视着的、带着温度的目光。我把松动的榫头重新敲紧,在关键的地方加上新的木楔加固,把有些变形的床板用刨子细细刨平,再一块块垫实。额上的汗滴下来,我也顾不上擦。
她默默地起身,倒了杯水,放在我手边的床头柜上。又拿起一块干净的湿毛巾,在我歇手的间隙,递到我手里。手指偶尔相触,都是飞快地缩回,像被烫到一样。
时间在那种安静的、弥漫着木头屑和淡淡皂角香的气氛里,一点点流淌。床修好了,我用力晃了晃,纹丝不动。又坐上去试了试,结实得很。
“好了,这下肯定不响了。”我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木屑。
她走过来,伸手轻轻按了按床板,又摇了摇床柱,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:“真结实!孙亮哥,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。”
她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弯弯的,里面像落满了星光,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。
“行了,以后婆婆能睡安稳觉了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开始收拾工具。
她却拦住了我:“别,别急着走。说好的……说好的,吃了饭再走。”
她说着,不由分说地拿过我的工具箱,放到墙边。“你在堂屋坐会儿,喝口水,我这就去做。很快的。”
看她那坚持的样子,我只好点点头。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自己屋了,堂屋里就我一个人。我坐在那张旧八仙桌旁,听着灶间里传来锅碗瓢盆轻快的碰撞声,还有切菜的笃笃声,紧接着,是“刺啦”一声,热油爆香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,霸道地侵占了这个小小的家。
那香味,越来越浓,是酱油和糖的完美融合,是肉块在锅里咕嘟咕嘟欢快歌唱的声音。我坐在那儿,心里像是被这温暖的烟火气一点点填满。这些年,我走街串巷,给人做木工,大多是冷冰冰的刨花和木头味儿,很少有这样……这样等着吃一口热乎饭的体验,尤其,是做这顿饭的人,是她。
过了约莫一个多钟头,灶间的动静小了。刘晓燕端着一个大砂锅走了出来,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。她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脸颊红扑扑的,不知是热的,还是别的缘故。
“饿了吧?快尝尝。”她掀开砂锅盖。
一瞬间,一股更加浓郁醇厚、无法形容的肉香扑面而来,像是有实质一般,把我整个人包裹住。砂锅里,一块块方方正正、色泽酱红油亮的东坡肉,颤巍巍地挤在一起,皮糯肉酥,汤汁浓稠得恰到好处。旁边还配了两盘清炒的小菜,绿油油的,看着就清爽。
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,又拿起勺子,特意给我舀了一块最大、品相最好的肉,连同一勺浓稠的汤汁,一起浇在米饭上。那酱红的汤汁立刻渗透进雪白的米粒里,看得人食指大动。
“快吃吧。”她坐在我对面,双手放在膝上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期待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我拿起筷子,竟觉得有点沉。夹起那块肉,筷子稍稍用力,那肉便轻松分开,露出里面酥烂的肉质和晶莹的肥膘。送入口中,几乎是入口即化,肥而不腻,瘦而不柴,咸中带甜,甜中有鲜,各种味道层次分明地在舌头上炸开,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我敢说,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坡肉!
“好吃吗?”她小声问,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。
我嘴里塞得满满的,只能用力点头,含糊地说:“好吃!真好吃!名不虚传!”
她像是松了一口气,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,自己也拿起筷子,小口小口地吃起来。
我们默默地吃着饭,偶尔筷子碰到一起,又迅速分开。堂屋里很安静,只有咀嚼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。阳光透过窗户棂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一种奇异的、温暖的、像是家的感觉,在这个秋天的中午,悄然滋生。
我吃得很快,一方面是确实好吃,另一方面,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。吃完一碗,她又立刻给我盛了一碗。第二碗饭快吃完的时候,我速度慢了下来。她也吃得差不多了,放下筷子,看着我,似乎有话要说。
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,指节有些发白。脸颊上的红晕一直没退,此刻更是红得厉害。
“孙亮哥,”她开口,声音有些发颤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我,“其实……其实今天叫你来,不光是修床。”
我停下了筷子,抬头看着她,心里那面鼓敲得更响了。
“我……我知道,我一个寡妇家,不该……不该有太多想法。”她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点哽咽,但很快又扬了起来,“可是,孙亮哥,这些年,我一个人,带着婆婆,日子过得……过得真难。”
她的眼圈微微泛红:“有时候夜里,听着那破床吱嘎吱嘎响,想着这没着没落的日子,心里就堵得慌。我就想起……想起以前在师傅那儿学艺的时候,想起你……你人老实,手艺好,对我也……也好。”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又酸又胀。
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,我还有婆婆这个拖累……”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滴在旧桌面上,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,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就是……就是忍不住想你。今天借修床叫你过来,是我存了私心。我就想……就想看看你,跟你说说话。”
她抬起泪眼,勇敢地看着我,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,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,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情意和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“孙亮哥,我……我喜欢你。很久了。”她说完这句话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猛地低下头,肩膀微微颤抖着,等待着我的判决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。
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,窗外远远的狗吠声,都变得异常清晰。我看着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,她那么瘦弱,却又那么坚强。她做的东坡肉那么香,可她说出的话,比那肉更滚烫,更直接地熨帖到我心里最干涸、最隐秘的角落。
那些年被压抑的、被刻意遗忘的情感,如同解冻的春潮,汹涌着破冰而出。我嘴笨,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。我只是觉得,喉咙堵得厉害,鼻子发酸。
我放下筷子,站起身。动作可能有点猛,椅子腿在砖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。
她受惊似的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丝慌乱和害怕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绕过桌子,走到她面前。然后,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——伸出手,有些粗糙、还带着木屑和汗水味道的手,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、紧紧攥成拳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,在我的掌心里微微发抖。
我握紧了她的手,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说得缓慢又清晰:
“晓燕,你的肉肉,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。”
她愣住了,呆呆地看着我。
我顿了顿,感觉脸上也有些发烫,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,声音有些沙哑:
“你这个人,也是我……我放在心里,偷偷想了很久的人。”
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,里面的泪水再次涌出,但这一次,不再是苦涩的,而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。
“以后……以后家里的床,还有别的什么家具,坏了,都归我修。”我笨拙地表达着,“日子难,不怕。我有一把手艺,饿不着你们。婆婆,我跟你一起照顾。”
我说不出更动听的情话了,这些,已经是我能想到的、最重的承诺。
刘晓燕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但她却笑了起来,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、灿烂至极的笑容。她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,重重地点头:“嗯!”
一个字,千言万语都在里面了。
那一刻,一九九一年秋天午后的阳光,正好透过窗户,暖融融地照在我们紧紧交握的手上。空气里,东坡肉浓郁的香气尚未散去,混合着淡淡的桂花甜香,还有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的味道,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、让我永生难忘的气息。
那是生活的味道,苦涩过,辛酸过,但最终,熬煮出了甜蜜和温暖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修好的,不止是一张吱嘎作响的老木床。我的人生,还有她的人生,都将被赋予新的、坚实的结构。往后的日子,还长着呢。
但,不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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